夏初是这座城市的雨季，天气总是忽阴忽晴的，明明已经快到五月，却迟迟没有升温的迹象。
放学前最后一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习惯了之乎者也，讲课时的语言也偶尔会夹着诗文。
她正在讲苏轼的人生，苏轼在朝廷受尽了委屈和排挤，妻子早逝，在被贬期间诞下的儿子也夭折。这明明是个无比倒霉的故事，却被她用诗意的语言演绎得无比浪漫。让人忍不住想要发问：莫非这就是教龄长达十五年的特级教师的能力了？
事实上，她的课，也应该是我们这群分班后的理科生能在课堂上体会到的最后的浪漫了。
但“个别同学”显然不打算为这份浪漫买单。
我坐在第一排靠窗户的角落看着窗外出神，苑树的树枝从窗户伸进来——这是一种盛夏开花的植物，一年之中除了落叶以外的时间都在疯长，园艺工每个月都会来到我们学校，挨班埃户地修剪那些长到会危害靠窗同学的人身安全的树枝。
“宋珏，别发呆了，老师在看你……”
不知自己看了多久，竹萌在桌子底下轻轻推了推我，我连忙坐直，装作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竹萌是我的同桌，梳着齐肩的中长发，平时除了学习之外喜欢摆弄一些可爱的小饰品，是全班公认的活泼二次元少女。
衡文中学还沿用着上世纪的男女生同桌制度，据说可以减少上课说话的现象，不过看起来这个方法对我们作用不大，她不仅会偶尔和我说话，还会为上课溜号的我打掩护。
好在，我不用心不在焉太久，马上就要放学了。我匆忙在笔记本上抄好黑板上老师的板书，标记好教材上需要预习的地方，下课铃声在我收拾好书包的下一秒响起。
“竹萌，你带伞了吗？外面好像要下雨。”
我背着书包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把几根苑树的枝条推到窗外，用力关上窗。窗外的天空已经在十几分钟之内转成有些恐怖的阴霾，似乎一场大雨就要到来。
厚重的云层，黑压压的，更像是一座山，罩在人头顶。纵使没有下雨，也让人凭空生出窒息感。
“带了。”她从教室后的储物柜里找出一把折伞，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天气预报已经说了今天大到暴雨，你没带吗？”
“没带。不过今天我妈来接我。”我如实回答，随着人潮走出了教室。
校园外停满了车辆，衡文中学不是一所完全寄宿中学，接送走读生的私家车往往在上学和放学的时间堵满整条街道。我的目光在无数个车牌中搜寻，终于找到了自己家的那辆，开门，上车，关门，落锁，当我在车内坐稳的同时，雨水倾盆而下。
交通广播里播报着最新路况，我把安全带扣在身上，转眼间，大雨已经淋花了车窗，雨刷在每一辆车的挡风玻璃上挥舞，依稀能看到外面的行人纷纷撑起了伞。
“和他们比，你多幸福。”
母亲坐在驾驶位对我说，她一边开车，一边伸手帮我关闭了车内空调。她在报社工作，每天下班都很早，经常会来接我放学。
“你有一个好母亲。”她骄傲地说，“既没有耽误事业，也没有疏于照顾你。”
我坐在副驾驶，不知此时此刻应该说什么好，只得一边微笑，一边看着窗外。
我的母亲，似乎确实是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女性，有许多可以撑起她骄傲的优点。
例如哪怕已经年近四十，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无论我跟着他走到哪，都会听见人惊讶地说：“啊呀，没想到你孩子都这么大了！真是看不出来！”在一场名为青春的女性马拉松上，她成功地打败了大部分对手，这是其一。
而她的朋友们见到我说的第二句话，十有八九会是：“小珏是衡文高中的啊！学霸！”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得意。她把这当作是她教子有方的证明，这是其二。
总之，无论在何种场合，只要有年纪相近的女性，我妈总是要聊聊婚姻，子女和日渐上涨的房价，这让她成为别人心里的人生赢家。我和我爸对此没有任何态度，也不被允许有，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满足她的小骄傲就是了。
“小珏啊，你怎么总喜欢往窗外看啊？今天老师又和我说你上课溜号了。”
母亲发现我没有及时回应她的话，立刻调小了交通广播的音量，开始语重心长地教育我。
“你从小就喜欢趴在各种窗户上往外看，但你不能因为这个耽误学习啊……”
“嗯，妈，我知道。我学习成绩不是一直都挺稳定的吗，都在全校前十。”面对学习上的问题，我拿出我百用百灵的护盾。毕竟，在这方面我并不心虚，衡文中学每个年级都有两个理科实验班，我所在的班级就是其中之一。
“你就不准备考个第一让我高兴高兴？”母亲一脚刹车，停在了红灯下。窗外的雨淅沥沥地打在车窗上，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眼看着车内和车外成了两个世界，雨滴落在我的眼前，却不能淋湿我的瞳孔。
“……”我一时语塞，噎了几秒，才坦然承认道，“我可考不过金石，她是真学霸。”
母亲应当也听说过金石同学的名声，不再接话，只是叹了口气。
“她这次考试又几乎得了全满分……”我一边勉为其难地保持着赏雨的心情，一边和母亲说起金石。如果说我勉强能算是学霸的话，那她就是史诗级橙色学霸，常年霸占着榜首，导致我们年级的同学已经养成了从第二名开始看成绩单的习惯，“数学满分，物理满分，生物满分。妈，您知道吗，750分的卷子她考了730分……”
作为一个重点中学里的高中生，应该没有谁会不崇拜这样的学霸吧？尤其是，像她这样的星辰，就在我的隔壁班，甚至偶尔会在下课时的走廊里擦肩而过。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我与那位学霸仅有的几次偶遇中，我总能感觉到一种气场。
“不止如此，金石还是学生会副主席，校园周报的主编，管弦乐社团的小提琴首席。”
“您听听这一桩桩，妈，您怎么忍心把您儿子和神仙放在一起比？”
母亲听了我的话有些丧气地垂头，有关学习的话题到此结束。她大概是不想承认，自己在子女的教育方面，输给了别人的父母。
车辆继续在道路上行驶，由于暴雨，车速已经尽量减慢了。因为这样的恶劣天气即使打伞也没用，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都跑去避雨了。我忽然有些担心竹萌，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到家。
我掏出放在书包里的手机，给她发了个短信。
“竹萌是谁？”母亲用余光瞥到了我的手机，出于对宝贝儿子的关心，立刻开始追问模式。
“就是我在学校的同桌，很好的朋友。”我按下发送键，简短地回答。
“女生？”
“嗯。”我更加简短地回答。
“你该不会早……”
“哎呀，妈你想什么呢！没有早恋，就是朋友关系。”我赶紧打断她可怕的想法。女人是一种想象力极其丰富的生物，一旦起了疑心，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不管我怎么解释最后都会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手机发出了短信提示音，我些许无奈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我刚到家感谢关心”八个字。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哪里看着像谈恋爱啊？
不过既然已经拿起了手机，又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只好点开英语学习软件开始背单词。电子地图显示，我们已经开到了临近我家的街区，距离到家还有十五分钟。很好，这段时间至少可以背五个单词。
忽然，窗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深蓝，是衡文中学的校服颜色。
一个女学生从街角朝我们的方向跑过来，既没有打伞，也没有用书包遮住头顶。大雨淋湿了她全身的衣服和长发，我们的车贴着她的身边开过，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她的脸。
眼睛很大，眉毛的颜色有点浅，胸前戴着衡文中学学生会的金色名牌。校服的领口不顾形象的敞开，里面的白衬衫几乎湿透，隐约有些透明。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明明狼狈不堪，却像蜡像一般不带表情。
“妈……刚刚那就是！”
我赶紧摇下车窗，头部有些危险地伸出窗外，却只来得及看到她的背影。
“那是隔壁班的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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